麥浚龍的悲觀底色 《風林火山》的風格化表達
◎梅生
麥浚龍導演的電影新作《風林火山》,集結(jié)金城武、劉青云、梁家輝、古天樂、高圓圓等一眾明星,制作周期長達八年,投資高達四億港幣,創(chuàng)下港產(chǎn)片紀錄,是音樂大師坂本龍一的電影配樂遺作,導演的首部電影《僵尸》叫好又叫座,這些原因吊足了觀眾的胃口,備受期待。不過當影片神秘的面紗被揭開,不少觀眾便以敘事混亂、色調(diào)灰暗、裝腔作勢、看不明白等理由,給出差評。
涉及警匪、臥底、黑幫、禁毒、暗殺等內(nèi)容的《風林火山》,與《無間道》《門徒》《槍火》等香港犯罪電影佳作相比,故事的確比較跳躍。不過如果結(jié)合《僵尸》和麥浚龍主演的電影《復仇者之死》來看,麥浚龍創(chuàng)作電影的興趣并非講好一個故事,而是用打破常規(guī)的風格化表達,完成對類型片的解構(gòu),并在反類型的敘事探索中,直面末世情境下的“罪與罰”,借助對于人性詭譎、暴力誘因等的探討,呈現(xiàn)他關于在宿命的漩渦中打轉(zhuǎn)的人類渴望與他人建立情感聯(lián)結(jié)與親密關系,卻又因為外部環(huán)境和自身心結(jié)終難如愿的悲觀思考。
《風林火山》正是這種創(chuàng)作思維催生的極致化產(chǎn)物。
麥浚龍偏好悲觀表達
麥浚龍的創(chuàng)作偏好,在2010年的《復仇者之死》里就可初見端倪。這部由他提供原創(chuàng)故事,電影《周處除三害》的導演黃精甫執(zhí)導的作品,將犯罪、偵探、愛情、復仇等元素共冶一爐,片頭字幕“當末日由魔鬼做主,審判的一刻,誰最接近地獄”,為全片奠定了暗黑壓抑的基調(diào)。
影片伊始,23歲的陳杰(麥浚龍 飾)以極為殘忍的手段殺害兩名警探和他們懷孕的妻子,震驚全城。警探的同事很快將陳杰逮捕,當觀眾以為報應及時到來之際,故事開始倒敘。原來,這些警探都非傳統(tǒng)意義上的正義使者,而是“全員惡人”。
陳杰本是賣包子的平民青年,老實本分,他和弱智少女阿穎的純真愛情之花尚沒綻放,便被這幫惡警聯(lián)手摧殘?!袄笔执莼ā钡倪^程極為暴力、變態(tài),最終導致阿穎被強暴懷孕,陳杰被陷害入獄半年。開場的虐殺,正是陳杰“以牙還牙”復仇計劃的開端。他的復仇大計雖然因被捕而短暫受阻,但阿穎模仿他的犯罪手法對自己狠心下手,成功轉(zhuǎn)移了警方視線,陳杰被釋放后,復仇計劃得以繼續(xù)。
整個復仇經(jīng)歷,尤其是陳杰在教堂槍殺已經(jīng)成為神父的最后一名仇人的場面,盡管能讓觀眾想到《周處除三害》,但《周處除三害》結(jié)尾的救贖,在影片中卻沒有出現(xiàn)。麥浚龍的原創(chuàng)故事,以神父的一幫少年信徒聯(lián)合用暴力將陳杰殺死收尾,為他個人風格的悲觀表達埋下了種子。
到了2013年的《僵尸》,麥浚龍將日式恐怖片與港式僵尸片的元素嫁接,用令觀眾比較意外又可欣然接受的風格化表達,完成了對業(yè)已消失的香港僵尸片的致敬,也刷新了觀眾對于此類電影的認知。
《僵尸》的調(diào)性雖然像片中破敗不堪的公屋般陰郁恐怖,但不乏街坊鄰居互相幫扶的溫情美好。恐怖事件發(fā)生的根源,是人們害怕失去情感聯(lián)結(jié),想要留住所愛之人。梅姨正是為了能和不慎跌死的老伴冬叔永遠在一起,才一步步釀造了不可逆轉(zhuǎn)的悲劇。
片中,獨自落魄返鄉(xiāng)的錢小豪與精神失常的女人楊鳳,暫時忘掉各自的痛苦記憶,和楊鳳的兒子小白像三口之家般吃飯的戲份,尤其動人。年幼卻滿頭白發(fā)的小白問錢小豪,“香港是不是不會落雪?”錢小豪先回答從沒見過,又說未必不會。小白接著問,“白色是不是像媽媽所講,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顏色?”錢小豪給出了肯定的答案。影片開場與結(jié)尾形成呼應的鏡頭里,躺在天井的錢小豪望向天空,白色的雪花竟然真的從天而降。
只是可惜,所有的一切,都只是錢小豪瀕死之際編織的幻夢。這位憑借僵尸片紅極一時的動作明星,在僵尸片的黃金時代落幕、妻子與兒子離他而去的雙重打擊下,在自我了結(jié)前幻想自己又作為男主角演了一回僵尸片,并從中獲得了情感慰藉。簌簌落下的雪花,是在他的想象中為他送行。不過這場現(xiàn)實中并不存在的雪,也為麥浚龍在《風林火山》中更為極端的表達做出了預告。
“風林火山”的出處與意象
《風林火山》中的香港,被持續(xù)不斷的雪所籠罩。片中的雪,作為核輻射污染導致的氣候異常的產(chǎn)物,將觀眾印象中香港燈紅酒綠的色彩遮蔽,就連獨特的霓虹招牌也蒙上了灰色。同時,白色的“雪”見證與它音似的“血”的流淌,見證與它形似的“白粉”的肆虐。
這些設定讓影片雖標有“1994年”的明確年份,但片中的香港卻像平行時空里被架空背景的一座城市,宛如沒有蝙蝠俠的“哥譚”。麥浚龍以這樣一個帶有末世感的異化世界為背景,在坂本龍一充滿躁動情緒的配樂下,用將世界抽色的實驗手法,探討人類共同的議題:如果社會病了,被宿命主宰的人類將走向何方?人的情感又會落于何處?
《風林火山》的片名,出自《孫子兵法·軍爭篇》,原文“其疾如風,其徐如林,侵掠如火,不動如山”指的是軍事法則:軍隊行動時,要像疾風一樣迅速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取勝;行軍時,要像森林一樣安靜、整齊,以免打草驚蛇;展開攻擊時,要像烈火般猛烈,讓敵人措手不及;駐守防御時,要像山岳一樣,嚴陣以待。
片中這四個字作為意象,用意思的變奏,勾勒出叢林法則的圖景。大毒梟李珀山的次子李霧童(金城武飾),著手將家族非法的毒品買賣“洗白”為合法的藥品生意時,采取如“風”般迅速的行動,先后制造了銅鑼灣街頭無差別槍殺與醫(yī)院爆炸兩起如“火”般猛烈的大事件,狠心除掉了父親,引發(fā)如“林”般犬牙交錯的各方勢力博弈,導致“火”勢四起,由利益沖突導致的暴力與暗殺事件不斷發(fā)生,但每個人又都無法逃脫如“山”般沉重的宿命。
這一過程中,作為人類精神重要支撐的情感與親密關系,每個人都想得到,但由于它們已淪為較量的籌碼、算計的棋子、服務于欲望與野心的工具,每個人又都在失去。李霧童想要“洗白”家族產(chǎn)業(yè),是因為女友劉思欣(高圓圓飾)懷孕,他希望下一代的命運得到徹底改寫。他看重與父親以及因販毒被警方通緝的哥哥李文狄(杜德偉飾)之間的親情,但父親眼里只有長子,對此毫不關心,哥哥對所謂的兄弟情深,也并不在意。正因親情的求而不得,李霧童才會在清除掉作為“障礙物”的父親,以及將其視為手足、實為警方臥底的跟班阿焦(任賢齊飾)之后,用重錘砸墻以宣泄內(nèi)心的痛苦。從墻洞的口徑和深度來看,用這種方法自我“療愈”,可能是他的日常行為。
對劉思欣,李霧童更是付出真心,但兩人攜手努力開創(chuàng)未來,卻只是他單方面的想法。從他砸的那面墻在劉思欣家里、與她同床時的姿勢像嬰兒蜷縮在母親懷里等跡象便可看出,他對女友相當依賴,是她的“傀儡”。用藥物統(tǒng)治世界,其實是知名精神科醫(yī)師兼藥劑師劉思欣的野心。至于她懷孕了,也許只是她為了操控李霧童說的謊。而被劉思欣精神控制的人,除了李霧童,還有用機槍掃射銅鑼灣時念著九九乘法口訣的兇犯,以及說完這個世界需要重新洗牌,便把自己當作人肉炸彈引爆醫(yī)院的麥俊賢(麥浚龍飾)。
警察王志達(劉青云飾)打算帶患有哮喘的女兒移民,暗中與李家勾結(jié)牟利,但改寫女兒的人生只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。如果真愛女兒,他就不會在家里當著她的面抽煙,而女兒熟練用打火機給他點煙的動作,說明她或許早已明白,父親只是拿她的病作為個人貪欲的道德“擋箭牌”。王志達身上的人性原罪,導致被他派去當臥底的麥俊賢與阿焦都以慘死收場,他自己與女兒也陰陽相隔。前警督狄文杰(梁家輝飾)作為能讓現(xiàn)實秩序真正“洗牌”的幕后高層代言人,表面上雷厲風行,但獨處時,則要靠聽妻子被兇犯殘忍殺害前留下的錄音證明自己還活著。
把柔情寫進了番外篇
麥浚龍在《復仇者之死》《僵尸》中,都用極短的番外故事收尾,將前面的講述推翻。《復仇者之死》的結(jié)尾,身處曠野的阿穎微笑著坐在輪椅上,看著已經(jīng)死去的陳杰,同樣微笑著向她慢慢走來,兩人深情相擁后,陳杰推著她緩緩走向遠方,兩人的愛情故事在平行時空中,有了美好的走向。
《僵尸》最后的幾組鏡頭,道出錢小豪其實死于上吊,他遇到的街坊鄰居,沒有道士、瘋子,都是普通人,老社區(qū)也沒有恐怖事件發(fā)生,他的死亡只是個人悲劇。
《風林火山》也有意味深長的番外篇,但不是要將前面的故事推翻,而是給這則末世寓言加上注釋。在幾位主角碰巧都出現(xiàn)的酒吧里,劉思欣告訴李霧童自己有了身孕,成為毀滅但沒有重生的故事發(fā)生的導火索。他們與王志達、狄文杰分坐在長長的吧臺兩端的畫面,則道出四人都是“一根繩上的螞蚱”。
為四人服務的酒保程文星(古天樂飾),在酒吧的環(huán)境里游離于四人之外,在全片中也是一個例外。作為殺手的程文星,為了不被感情牽絆,讓自己,也讓團隊伙伴變成冷漠無情的殺人機器,但他屢屢為他人考慮的行為將他出賣,實際上,他是全片中最為重情重義的人。而整個殺手團隊的成員,都是“刀子嘴豆腐心”,他們絕大多數(shù)時候,會像家人一樣相處,這幾乎是全片唯一的亮色。
阿焦臨死前,以既是自言自語,又是向王志達發(fā)問的方式,說出這個世界怎么會變成這樣。暴雪暫時掩蓋了世間的罪惡與骯臟,但雪融化之后,這個世界真的會像被重新“洗牌”過一樣,變好嗎?人與人的對峙關系,會改善嗎?悲觀的麥浚龍,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。
評論
- 評論加載中...